第1章 旷野
在一个星期一的大清早，天仍蒙眬，气温清冷，我走到尚未完工的地下室，进入我的小办公室。身为马里兰教会的牧者，我的职责之一是撰写教会的每月通讯，对此任务，我乐在其中。有些事，我需要写给教会看，也需要写给自己看。过去一周所发生的事，确实改变了我的生命。
白云浸信会通讯1993年3月29日
阿祖刚给了我一块薄荷太妃糖，每次聚完会，他都这样做，几乎成了习惯。当时，年近三岁的小宾在旁边看着，我的女儿罗拉也在场。手中的一块糖实在很难分给两个孩子，桃丽丝在旁边看见了，就好心地从手提袋中拿出另一块薄荷糖给我。随后，两个孩子跟我走回办公室。我把圣经和两块糖放在桌上，就去了另一个房间处理一些事情。我回来的时候，罗拉手中拿着那两块糖。
“把它们放在我的手上。”我对她说。
“我不要，爸爸。”她回答。
“罗拉，这两块糖是我的。也许我会给你一块，或者两块都给你，但也可能都不给。给或不给，是我的权利。把它们放在我的手上。”
罗拉很不情愿地把糖放在我的手上。我知道她以为把糖给了我，我就会自动把糖还给她。但是，我把手合拢起来，告诉她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再谈这件事。身为父母，帕丝和我不希望儿女不懂规矩，随意去拿没有给他们的东西。我们希望他们获得礼物时是惊喜万分的，而不是以为那是他们应得的权利。我们要他们学习礼物就是礼物，不是他们自以为应得或该有的。我们也要他们学习等候，不要以为每件事都会按照我们的意愿成就，或按我们所想的迅速实现。
这件小事发生在上星期三，3月24日晚上，就是星期三的晚聚会之后。没想到，我想教导我儿女的功课，几小时以后，就马上反扑到帕丝和我身上，原来我们的天父也要求我们有同样的顺服。在当日星期三晚上的聚会中，我们向会众报告帕丝怀孕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那是前一天才发现的。所有的弟兄姐妹和亲友都很有爱心地安慰和支持我们。但当晚，帕丝忽然难产，使我们惶恐不已。我们在午夜赶到医院，因为帕丝怀的孪生女胎情况相当不妙。正如我女儿罗拉的反应一样，我也是很不甘愿。当医生告诉我们胎儿不保的时候，我内心深处的想法是，如果我把这对孪生胎儿交给神，祂必定会再把她们还给我。当护士轻轻地用毛毡把第一个没有生命的胎儿包走，然后再用同样的动作带走第二个胎儿时，我仍希望会有奇迹出现。一直到那护士走远，转了弯，走出我们的视线，我们惊觉今生再也看不见那对胎儿时，我才肯定神已经合拢了手，把胎儿收回了。
说真的，不是我们把胎儿放在神的手中，而是神把她们收回去了。我们只能毫无选择地接受祂全能、至高的旨意。我们真正把胎儿交出去，是等到我们终于承认一项事实：神是神，并且祂是仁慈良善的。如果神认为那对胎儿跟祂在永恒的家中是最好的，我们只好（也愿意）把她们交托给她们的天父。这是我们在基督耶稣里的盼望和信心。
数小时前，我才教导罗拉，我们非常爱她，要把最好的给她。我告诉她我是否把她渴望的糖给她，并不代表我是否爱她。这些话大概是出于我自己的思想，而不是从一个四岁女孩的心思出发。但我们的主把我自己的教导带回来给我。神对祂儿女的爱，不仅在圣经上记明，更显明在祂的独生子耶稣死在十字架上的事实。对于祂儿子的死，神早已知道，祂原本可以阻止事情的发生，但祂没有这么做。神的爱不仅表现在祂收纳我们作祂的儿女，更显明在祂每天对我们不断地关顾。神对我们的爱，以及对那对胎儿的爱，并不在于我们有没有把那对胎儿交在祂手中，也不在于祂有没有把胎儿还给我们。
“把它们放在我手上。”
“主啊，我们已经把她们放在你手上，感谢你对她们细心的照顾。”
“论到睡了的人，我们不愿意弟兄们不知道，恐怕你们忧伤，像那些没有指望的人一样。我们若信耶稣死而复活了，那已经在耶稣里睡了的人，神也必将他与耶稣一同带来。我们现在照主的话告诉你们一件事，我们这活着还存留到主降临的人，断不能在那已经睡了的人以先。因为主必亲自从天降临，有呼叫的声音，和天使长的声音，又有神的号吹响，那在基督里死了的人必先复活，以后我们这活着还存留的人，必和他们一同被提到云里，在空中与主相遇。这样，我们就要和主永远同在。所以，你们当用这些话彼此劝慰。”（帖前四13-18）
愿主赐福给你们，也感谢你们所给予我们的祝福和安慰。
主内弟兄夏里斯
这事就这样结束了。但死了孩子不是一件小事，我不能拿它跟其它事情比较。我可以像往常一样生活，却不可能完全放下，好像事情未曾发生似的；在我心深处永远都有一个无法抹平的伤口。如果没有耶稣的爱可以倚靠，人怎么可能承受失去孩子的痛。不少人都有类似的经验，但我很难了解他们怎么能克服这样的痛苦。
对于一个失去孩子的人，我们可以对他说些什么呢？尤其是一个失去孩子的牧师，人更不知道怎样去安慰他。我给教会写下我对这对孪生胎儿之死的适切看法，虽然是我写给他们的，其实也是写给我自己。直到今天，我仍然坚信自己所写的，没有改变。
踏进哀愁和痛苦的人群中，是我从未有过的经验。这种境况绝不是出自你个人的意愿。当我处在这种椎心的痛苦中，神的爱对我的扶持是我从未经历过的。尽管那对婴儿的死带给我从未有过的哀伤，却不能消减神给我稳如磐石般的支持。我处于悲苦与恩惠、哀痛与平安、伤心与盼望之间。就在这段期间，我初尝神那无与伦比、深广无涯的爱。
我通过了这项考验，或许更准确地说，神保守我渡过去了。我希望可以继续我的生活和事奉。数月后，我离开马里兰的教会，全家迁至北卡罗来纳州。我的弟弟为我们在那里建了一幢房子，主要是因为大家预期那对孪生婴儿的出生，会让我们成为一个六口人的大家庭。我们在星期一签了房子的合约，三天后，也就是星期四那天，那对胎儿却走了。我们不能解释为何如此，但神是不会随意开玩笑的。我在牧会的时候，同时也在华盛顿圣经学校授课。那对婴儿去世后，我仍继续教席，通常是星期二晚上到学校，然后在星期五回家吃晚饭。
两年后，我又展开了人生的另一页，是痛苦的另一页。那时，我刚教完两星期的暑期密集课程。回家时，一路想着种种的暑期计划和假期。但不久之后我的计划却产生突变。翌日早晨，我起来不久竟跌倒在地，费尽全力才可以起来行走。我一向都有运动的习惯，我想可能是前天跑步时扭伤了筋骨。我的右脚拇指下面起了一大块红点。不久，情况迅速转坏，我整个右脚都肿了起来，满脚瘀青一片。我在医院差不多住了一个星期，几个医生为我作了无数的检查、测试，尝试找出病因。而在同时，那神秘的病痛却蔓延我的全身：双脚、脚踝、右膝、腰肾、左脚、部分手指，甚至我的颚骨。这病痛带来全身肿胀和剧痛。经过了长期的测试和检查，医生断定我患了风湿关节炎，而且病况严重。更准确地说，这病痛完全控制了我。
三个月之久，我成了一个瘫子。这情况继续了七个多月，最后我开始可以用手杖走路。直到一年后，我才可以弯腰穿鞋而不会呕吐。我刚离开医院时，情况继续转坏，关节炎使我体会了深一层的痛苦。它使我不能安躺床上，较为舒适的位置是坐在一楼的躺椅上。幸好那痛楚并不是一直不停，而是时高时低。不晓得为什么，我最厉害的痛楚总是发生在早晨四点。初时是一阵抽筋，接着是剧痛，直至四小时后才慢慢减退。我感觉我的骨头几乎断裂，全身痛楚，却不知道痛从何来，就是很痛。有时镇痛剂可以抑止痛楚，有时却发挥不了作用。我全身冒汗，神智不清，整个人都卷曲在椅子上或地上。幸好孩子们都在二楼睡觉，不会看见我的情况。孩子们当时一个是五岁，一个是六岁。他们知道爸爸有病，但不知道病有多严重。剧痛过后，我会尝试站起来走路，但双脚的骨头好像断裂了一般。初时，我要花四、五个小时放松自己，但晚上随后就到，痛苦的争战又从头开始。这就是我那数月间的日程表。
我开始怀移自己是否还会走路，甚至站立？奇怪的是，这关节炎逐渐好转，正如那对胎儿去世时一般，我感受到主奇妙的平安和同在。我深信主看顾着我和我的疾病，因为我的关节炎出奇严重，这其中我认为有神对我的计划。长久以来，我最希望做的事是传道，我渴望每星期去探索神的话，察验神如何使用祂的信息，先在我的身上，然后在其它人的身上。对我而言，这是极大的喜乐。人当然不可以跟神讨价还价，但我告诉神，如果要我在传道和正常行走当中作抉择，我会选择传道。也就是说，我宁可带着关节炎去传道，也不愿正常行走却不能传道。我不是口是心非，这是我真心所愿，并且我相信这也是神赐我的心愿。
所以，尽管我在痛苦之中，我心深处仍尊崇神。我等待着祂指示我未来的事奉，我相信神让我们经历了火的试炼，祂必会更大的使用我们。
但事情却未如此发展。我的苦难和试炼不仅没有终了，还使我走进从未想象过的旷野。我听过Michael Card唱的歌：《在旷野》，其中的歌词正好描述了我的境况。以前，对我而言，旷野只是圣经记载撒但试探耶稣的所在。我也知道希伯来学者称《民数记》为《在旷野》，因为那是希伯来圣经中该书卷的首字，《在旷野》比《民数记》更贴近该书卷的内容。现今，旷野对我更具有实质的意义。
旷野指的不仅是一处地方，更是指一种境况。很多时候，我们寻求与神同在，远离日常的烦扰，我们称之为“退修”，有些人则称“与神灵交”。旷野之所以称为旷野，是因为在其中我们似乎看不见神的同在。那种困惑不明的景况，就如同从光明走进黑暗，不知不觉就会陷入其中。我从事教学和牧会事奉已超过十年，我知道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把我们与神在基督耶稣里的爱隔断。尽管我明白也承认自己是一个蒙恩的罪人，在基督徒的生命里多方亏欠神，我仍旧竭力追求神和祂在我生命中的作为。但这次经历是我从未有过的。几乎有八个月之久，神几乎不再跟我有任何响应。我好像突然遭到一位密友撇弃，却没有告诉我原因何在。旷野经历是十分痛苦，也是十分孤单的。尽管你身处舒适的家中，而不是在监狱里、被迫隔离，或遭到逼迫，你的家人和朋友也都在你的周围，但你仍感到旷野的孤寂。在某些方面，这感受比失去那对胎儿更痛苦，比关节炎更难受。这种磨人的苦恼，是跟从基督以来从未有过的。我不能跟别人解释我的感受，因我自己也没有完整的答案。我似乎面对一堵无法攀越的墙，无处可去，无路可走。我找不到方向，也没有亮光，更令我难受的是，神似乎离我很远，默然不语。
我的祷告生活在这个旷野时期也有很大的变动，我经常流泪、心中哀痛，常达数小时不停地向神恳求。当时的感觉就像使徒保罗在歌罗西书2章1节所说，他为歌罗西人和老底嘉人“尽心竭力”。他使用的希腊字agon，就是英文agony（劳苦）的字根。保罗描述他为老底嘉人的祷告是一种劳苦，表明真正的祷告乃是一种艰苦的过程。我们的祷告可曾是一种劳苦？我们可曾为别人、为一些我们不认识的人劳苦祷告？保罗的榜样实在叫我们汗颜！他从未见过那些歌罗西人和老底嘉人，却为他们尽心竭力的祷告。更令人感动的是，保罗为他们这样祷告的时候，自己正身陷罗马狱中。我不敢说我的祷告已经可以这样完全摆上，但祷告对我来说确实是痛苦的经验，也许就像雅各与神摔跤一般，神不再是我的代求者或帮手，反成了我的对手。祂没有帮我、鼓励我，却把我打倒，使我十分忧苦。
使我痛苦的原因之一是旁人无意的话语。正如前面提过，我的弟弟为我们盖了一幢美丽的房子，部分原因是为了那对胎儿。有几位朋友很羡慕我们这幢房子，还说这是神对我们的祝福。我心中却隐隐作痛，因为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要那对婴儿，不要房子。有些人看见我以前不能行动，现在已经可以行走和跑步，都在我面前赞美神的信实。我的心又是一阵苦痛，因为我要的不是行走，我要传道。这一切的难言之隐，我相信神都知道。但这些感受就好像我的关节炎一样，常来攻击我。神虽然看顾了我身体的需要，却没有满足我内心的渴求。事奉的机会在我面前一一消失。我以前教过的学生兴奋地打电话或写信给我，告诉我他们在牧会工场、宣教或教导的事奉上发生了什么大事，又感谢我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尽管我为了他们的经历高兴，也因为能在他们的成长中有份感到欣慰，但我不明白为何神不再用我。我不是说自己比他们好，而是神过去曾经用我，现在为什么丢弃我呢？祂似乎完全忘了我！我以前的学生努力地在他们的工场上工作，我却在旁边闲坐，看着事奉的机会一个一个过去。很多次，透过以前的人脉，工作机会似乎唾手可得，但它们都相继离我而去。我只有回到痛苦的祷告深渊中，追问神为何不怜悯我、拯救我。
在旷野的经历中，最令我难受的是在敬拜的诗歌中感受不到神的本质和祂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有的只是关乎信徒自己和他们想为神做的事。我观看会众兴奋地歌唱他们的基督徒经历，高歌他们甘心背起十架跟随耶稣，在他们轻松自在的歌声中，他们显然深信胜利必来，神的荣光必赐下每天欢乐的生活。我却在想：“你们不晓得自己在唱什么，你们根本不晓得。”我也听到呼吁人归主的信息：“祂会给你说不出来的喜乐，你会不断地感受到祂的爱和同在。你不会再感到孤单。耶稣会带领你，给你人生的方向，生活满有意义、充实和喜乐。你只要把生命献给主，与祂同行。”我的心却宛如刀割！我不是说他们讲错了，但他们的信息实在不完整。我曾与主同行，但他们所讲的却不见于我的生命，这其中的原由我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能回到初信的时候该有多好，可以再一次经历神的恩典和同在。但我不明白，神为何不关注那些曾多年与祂同行的人？
我再三回到孤寂的祷告中，不断地跟神说：“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最痛心的感受之一，是圣经教导我们神是慈爱的天父，但身为父亲，我知道我不会这样冷漠地对待我深爱的儿女。我是祂属灵的儿子，一再地向祂恳求，祂却毫不理会。我对神说：“主啊，我知道你是一位比我好得多的父亲，是我作父亲的模范。父亲的仁爱、关怀、保护、管教、看顾和鼓励，都是我跟你学习的。但我从不会像你如今待我这样地对我的孩子，我绝不会把孩子推开，不会在他们寻求我的时候不理他们。我不会诅咒你，也不会否定你是我的主、我的神，但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在那么激烈的挣扎中，过去我曾任教的学校邀请我去讲早会。直到讲道前的一星期，我还不知道自己要讲什么。忽然，彼得前书5章10节的话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那赐诸般恩典的神，曾在基督里召你们得享祂永远的荣耀，等你们暂受苦难之后，必要亲自成全你们，坚固你们，赐力量给你们。”几个星期前，我的家庭遭遇了一场飓风，对我们的州郡带来极大的破坏。我知道彼得这番话，是描述神的重建和再造，在极度的破坏之后，祂必重新建造。我求问神：“主啊，我可以对他们讲什么？我相信你和你的话，我深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但我不能从我自己的生命经历中找到印证。”这使我极度困惑，这是我第一次准备宣讲一个自己不肯定的信息，我感到极其心虚。
经历着不断的打击、伤害、忧愁和沮丧，我只有回到神的话语里。我不是为了准备讲章或写作，而是要从神的话中寻求答案，想要为过去三年半的时间寻找某些意义。一切的困境都有神的美意。结果，神不仅回答了我的问题，更响应了我的心。祂温柔又满有慈爱地包裹我的伤口，就像一位好牧人；接着，祂指出我要学习的功课，其中有一些是我不甘愿，迟迟不肯学习的。这些功课不是给每一个人的，而是专给那些在生命的苦难里挣扎的人，尢其是给那些不明白神为什么不出手拯救的人，因他们知道神是有能力改变那些困境的。但透过这些经历，神给我们新的亮光，让我们看见祂的恩慈不但把人拉近祂，也改变人更像祂的形象。这些功课的核心是要我们知道神是神，祂是掌权者。凡是与神同行的人，都必须活出这基要的真理，这是祂必要作成的心意。假如本书能帮助你或任何人经过苦难，走过旷野，那么我所经历的一切就值回票价了。我请你带着你的心，也带着你的伤痛跟我一起走入后续的路径。但你不需要把“苦杯”带来，因为神已为你预备了一只。
《苦杯与荣耀》
